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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书|恒星闪耀

亲爱的二叔:

我没想到会给您写信,这是一封迟到的信,亦或恰逢其时。这封信是我写给您的,也是我写给家乡的第一封家书。

说来惭愧。近年我去过一些地方,也为有些地方写过不像样的文字,却没为我们村写过片言只字,一来近乡情怯,二来,我总想等着它变得更好些再好些,我也更好些再好些后,再为它歌唱。艾青有句诗广为传诵,“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”,每每读到,我都无比感动,也揪着心问过自己,可有一片这样的土地让你牵挂,让你惦记?以前我很迷茫,后来,您和我父亲给了我答案。你们走了同一条路,出走,逃离,最后又回归这片生你们养你们的土地。倘不是深沉的爱,又是什么呢?

捧着电脑,回忆纷至沓来。

我想起了村中的那口方正大水井,井水清澈,趴在井沿能清晰瞅见黑色脊背的小鱼在水里畅游,偶尔也有漂亮的金鲤欢快地摆动尾巴。我多想捉住它们啊。当然,也奇怪它们打哪来,井壁由长满青苔的条石严丝合缝砌成,蚂蚁都钻不进呀。后来,我在书上看到,沙漠里只要下一场雨,水洼中就会出现小鱼仔,我才明白水与生命之间的神奇。

我还想起了去枞满冲担红薯的那条小路。它狭窄蜿蜒,我个矮,得踮起脚尖才能挑着箢箕躲开路上的石头和土块。要命的是,妈妈常说枞满冲有红毛野人,如果我们在山上野就会被它抓去吃掉。踏上那条路,伴随我的总是恐惧与慌乱,时刻都怕刺蓬窠里陡然冲出个又高大又凶猛比鬼还狰狞的野人,一把便撕碎我……

枫满山上爸爸开垦的荒地上长出的青葱的麦苗,王板桥那山洁白的梨花,村畔小河“发脾气”不管不顾淹上沙洲,漫漫黄浊……太多太多,它们接连跳到我眼前,撩拨我,诱惑我,而我却知,它们再回不来了,它们只存留在我十岁前的记忆里。十岁时,我们随父母远离了它。再回来,便如水上漂浮的树叶,不再是河底长出的水草。我不知井水什么时候脏了死了;不知枞满冲和枫满山什么时候枯了红薯藤和麦苗,变成荒草的乐园;不知王板桥的梨花什么时候没了,不知村里肥沃的稻田什么时候干涸了,泥巴不再黏稠,风干成土坷垃,一捏就碎……我一遍又一遍叹息,我的孩子从没感受过挖泥鳅的乐趣,但有人说买包鱼饵,人工湖里好多鱼可喂。那些鱼,张着大嘴,挤挤挨挨,密密实实,好似能吞没世间万物,让人神慌心烧,哪有从湿泥里刚抠出来的泥鳅在手心里弓身蹦跳可爱呢。可惜我的孩子品尝不到山萢的醇香与甘甜……

二叔,您记得的被忘却的东西更多吧,不然,您也不会在公司业务遍地开花的情况下毅然回村种田。那时,我们都不能理解,放着轻松舒适的好日子不过,抽什么疯呢,又不是没种过田,面向黄土背朝天,脚踩淤泥腰似虾,当年,您那一代人做梦想吃国家粮啊。不曾想,兜兜转转几十年后,您竟然又重新当了农民。我们都质疑您的选择,我父亲尤甚,时有吐嘈。他是嘴刁心善之人。后来,他反倒成了您种田最好的帮手。休眠的技艺在他手头苏醒了。浸谷种、育秧、插秧、打虫、收割,哪道工序都少不了他的身影。三伏天的正午,他顶着烈日翻耙坪上的谷粒,滴汗如雨。我们都很心疼,反复叮咛,注意身体,小心中暑。父亲嘴上应着“好”,却并未走到树荫下歇上一歇。六十多岁的人了,他从来不服老。也许,汗水滴落蒸发的瞬间,他心中却氤氲着洋洋喜悦,春天的水雾般袅袅升腾,不会消散。那是耕耘与收获带来的,是亲近土地滋生的,有着失而复得的珍贵。

因为你们,村里悄悄变了模样。

春天,稻田里蓄满了水,波光粼粼;夏天,垅里绵延青翠,清凉的夜晚,青蛙们鼓起圆溜溜的肚皮,在禾苗旁、田埂上举行大合唱,“呱呱,呱呱呱”诉说它们重新找到家园的欢喜;秋天,黄灿灿的稻穗低头微笑,它们成熟了,底气十足却低调内敛,人也一样咧,内心越丰盈的人越谦逊;冬天的田野更热闹,您在田里种了茨菇,颗颗茨菇又大又甜,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,多年没摸过锄头扒子的人也来了,大家挖啊笑啊叫啊,您把开心传递给了很多人。我也带朋友回家挖,我淡淡地笑着告诉他们,这是我二叔种的。其实,我表面的平淡都是装的,我的内心骄傲澎湃,要不,也不会在朋友圈晒图和打广告。

回家后,我总要去田垄上走一走,看水浸浸的秧田,看庄稼拔节,看稻穗扬花,二叔,我的心情和半空中飞翔的燕子一般轻盈,我看到了希望,看到了未来。那天,暮春的夕阳斜斜地暖暖地洒在地头,我牵着三岁的奕希来到田垄上。您开着橙红的耕田机在田里来来回回,新翻的泥巴湿润平整,泛着黑黝黝的油光,散发好闻的芳香。您坐在耕田机上,戴着草帽,穿着宝蓝的衬衣,戴着洁白的手套,神采奕奕。噢,我至今记得那副白手套!新时代新面貌,白手套竟也能与泥巴和谐相处了。奕希跳脚挥舞藕节般的小手嚷,二爷爷,我也要犁田,我也要犁田!您停下耕田机,把她接上去。她咧开小嘴,把着机头上的横杆,威风凛凛,凝神望着前方。她在想什么呢?我们谁都猜不到。但我想,那一刻已在她脑中烙下印记,她可是我们家可爱的第三代女耕田机手哟。

噢,对了,我要祝贺您当选为我们村的新一任支书,身份变了,是对您的肯定欣赏,也意味着压力与责任,我想,接受任命的那一刻,您一定感受到了肩头担子的重量,但没打算退却。好比您的父亲,我的爷爷当年担脚,扁担压肿了肩膀,压折了腰身也不会撂挑子;不管路途多遥远多崎岖都会咬紧牙关走到底。狭路相逢勇者胜。这一点,我深信不疑,我们体内流着相同的血脉。

我们村面积不大,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几百号男女老少,各有各的诉求,各有各的希冀,种种呼声拧成团,混乱、嘈杂,可离不开同一个愿望,大家都想过上好日子。好日子从哪来呢?从奋斗中来,从撸起袖子加油干中来!不是坐在麻将桌上就能得到的。我身边不乏优秀的作家朋友,他们都已取得不菲的成就,但仍不分昼夜,埋头苦写,好像起屋的老农,扛着撅头一撅一撅刨土、和泥、做砖、烧窑,再汗冒水流砌墙。朋友说,不疯癫不成魔,想有收成就要先洒下汗水。我听了十分汗颜,为了追逐他们的脚步,为了弥补浪费的光阴,我也日日夜夜写,肩酸手软在写,头痛欲呕还在写。世事大抵相通,付出才会有回报。二叔,这些年我们目睹了你的辛劳,但现在不一样了,你成了大家的领头羊带头雁,不能再一个人默默使劲,而是要号召和带动全村一起干。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,一滴水汇不成海洋,一粒沙聚不出沙漠,一根筷子轻轻会被折断……

村里日渐向好,值得我们高兴,但也要有清醒的认识,我们和别的村比起来,还有很大的追赶空间。远的不说,就说麻溪村吧,我们和它只隔一座红旗桥,桥东桥西,却是两般风景。每当我走过庙里崖一带,心中总会涌出种种复杂滋味,心痛?失望?更多的是思考。我寻思,几十年过去,为什么这里还是老样子,甚至比从前更破败?是因为地势太险峻吗?为什么麻溪的柳绦飘不过红旗桥?难道是桥阻隔了吗?我想都不是。根源在人心,在思想。乡亲们心头盘踞着厚实坚硬的堡垒,不论多么锋利的武器都斫不进,或许只有真诚和真情才能瓦解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没有真诚真情叩不开的心扉。二叔,要用行动让大伙信任您,您没有私心,也用不着有私心。我期盼有一天,庙里崖成为我们村联通外界,展现自我的另一扇大门。我知道,攻克堡垒很难,可能也会很漫长,但人都是在漫漫长路里经历、承受与成长的。生命的真谛也许就是刚爬过一道坎,又有下一道劈面而来,谁都不知晓坎里蕴藏多少艰难。唯有面对。

闲聊时,母亲说村里还有很多适龄小伙没有成家,我大吃一惊。十八洞村的光棍们都脱单了呀。母亲纳闷,家家的房子都宽敞漂亮,小伙子们也标标致致,就是吸引不了女孩。真让人想不通。我们不应一味苛责女孩们眼界太高,她们没错,谁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。我们应该反思。二叔,您知道吗?先祖给我们村命名为“恒星”,意义深远。天文学中,能自己发热发光的天体才叫恒星,浩瀚的太阳系里只有太阳一颗恒星,而我们村,是太阳系第二颗“恒星”。老祖宗的高远多么令人自豪啊。然而,有段时间,祖先们的有些后辈犯了错,害人又害己,给恒星蒙上厚厚的污垢,遮掩了它的光芒与温度。您要做的,是带领大家,用尽十二分心血,为它拂去尘埃,让它重新闪耀光华,释放温暖,代代传承。我常跟女儿说,我如今的努力不光为自己,更多的是为她,为她的孩子,我的子孙后代们。我想为他们留下点东西,足以影响和指引他们。这是金钱代替不了的财富。二叔,种下梧桐树,引得凤凰来。当我们为鸟儿建好安全、美丽、富足的家园时,还愁鸟儿不来么?我们要大声告诉世界,我们不是从前的我们了。那回,我爸骑刚买的小摩托到石坑垄办事,一忙,便把它扔在路边忘了。第二天,有乡亲挨家挨户询问,谁的摩托在路上一夜了,挡着大伙进村出村。我爸一拍脑门,我的,我的。赶忙骑回来。摩托在外一宿,芝麻大的漆都没少一块。面对考验,乡亲们无声地交出了答卷。二叔,我相信,从此后,您和乡亲们,终将不辱祖先的托付,不负子孙的期待。

我也不想辜负祖辈的期许。

友人常斥我愚钝,守着宝山不知宝。我怎么会不知宝呢?我不过是在等待适当的时机,挖掘家乡深藏的宝贝。我不急,这些宝贝谁都抢不走。二叔,沈从文有凤凰,莫言有高密,贾平凹有商州,福克纳的故乡在美国南部一个邮票大的小镇,我不敢和他们比,但我深知,我也是有根之人,我的根在恒星,我要为它添上一颗小火星,纵然微弱,但也闪烁,也会发热。

好雨知时节,润物细无声。二叔,乡村振兴的号角已经吹响,您已踏上征途,请趁着三月不再寒冷的风,沐着三月沁人的雨,带着乡亲们勇敢踏实往前走吧。请你们在家乡的土地上播种宝藏,开垦宝藏,让家乡成为大家的宝山!我能做的不多,只能送上真挚祝福,祝福我们的家乡稻谷飘香,瓜果累累,人们笑颜常开;祝福大家健康平安,好身体才让一切皆有可能。

文章来源:http://zt.ldnews.cn/content/202103/646607.s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