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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米饭

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是我的童年时光。那段时光给我的印象就是饿,什么都好吃。

我记得那时是搞大集体,所有的一切都是生产队的,大家一起出工做事,然后按劳分配,没有分下来的东西,存放在公家的仓库里,是没人敢动用的,只有丢弃了的东西大家才可以随便拾取。

拾稻穗是必须的。我和我的童年玩伴们紧跟在打谷机后面,看到有遗漏的稻穗就拾起,把谷子捋下来,放进系在腰间的竹篓里,带回家晒干就成。

玉米收回来后,我们就把地里不要的玉米杆砍了来,剥去叶子,当甘蔗吃,虽然比不上甘蔗,但也甜,很好吃。

摘完花生的花生苗堆在生产队仓库外的大坪里,我们就在里面翻拣花生嫩仔,偶尔也会有摘漏的,多了吃不完,带回家,母亲就把它洗干净,用锅煮着吃,没花生肉的嫩仔连壳嚼着吃,汁水都是甜的。

最开心的是公家烧秕谷,特别是晚稻那一季,初冬了,懒懒的太阳在天空挂着,有点冷,风车车下来的秕谷堆在大坪里,点火,没有干透的秕谷冒着烟逐渐地燃烧起来,我们围着火堆蹲着,除了烤火,主要是有东西吃。

半瘪的秕谷在燃烧后会有爆米花,在燃尽的黑色余灰里,雪白的爆米花似绽开的花朵,耀眼灿烂,放进嘴里咀嚼,酥松喷香,回味无穷,还可以边吃边围着火堆做游戏,哪管手和脸被灰染黑?

在我们家,母亲不出工,在家带我们忙家务。父亲一个人出工,尽管犁田耙田是技术活,跟在牛屁股后面,一年到头,口粮还是远远不够的。为了生存,家里只有用杂粮填肚子,玉米、南瓜、红薯等。

菜就更不讲究了,加了盐就行,芋头茎切段晒干放坛子里腌制,好吃!劈开葵花杆,里面那雪白的芯取下来,放点盐煮熟,像吃橡胶泡沫一样,也能吃!像其它的野菜,苦的涩的、吃了发热起眼屎的,都吃过,也吃够了!

我是吃薯米饭长大的!在当时如果有人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?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,是吃饱白米饭!

薯米饭好的是对半开,米一半,干薯米一半,煮饭必须煮剩饭进去,这样煮出来的饭要多些。薯米也有好坏,有些是薯娘薯,吃起来粗糙,比较硬;有些是雪后挖的薯,冻坏了,没拣净,吃起来会苦的。因此,吃薯米饭也不是易事,也很有讲究的!

在那个时候,人们对粮食的爱惜程度是我们的下一辈人所无法理解的!

记得晒谷子的时候是要派人守着晒的,不是防贼,是防鸟雀和鸡鸭。那时的天是蓝的,山是绿的,水是清的,鸟雀非常多,我就见过老鹰叼鸡,饿鹰俯冲下来,啄食的鸡来不及跑,已被捉上天了。鸟雀一群群一堆堆的,不守着,不吆喝着是不行的!

我家也晒过谷。夕阳快下山了,山村里飘起了袅袅炊烟,要做晚饭了,母亲把谷收起。谷子大约有半箩筐,看到父亲还在田野里牛屁股后面大声地吆喝,耕田正欢,于是拿了扁担拴好绳,叫我抬回去。

我那时也有几岁了。屋门前有一条下水沟,沟上架一根火车道上的木枕木通过的,枕木是长方木,很粗。当我从枕木上下来时,箩底碰到了枕木,箩筐往外一翻,谷子全倒在了沟里。母亲大惊失色,放下扁担,慌忙去捧,无奈臭水沟里污泥太多,结果还是有些无法拣起来了。

傍晚父亲回来,和母亲吵了一架,那是我见过吵得最凶的一次。父亲到天黑都不回家,靠在屋旁的一棵树下,泪流满面,任凭邻居怎么劝,都不听。我也不敢作声。临睡的时候,透过窗户,在微弱的星光下,父亲依旧一动不动地靠树站着。

第二天早上,我看到父亲出工了,在田里耕田,但我不知他是在树下站了一夜还是后来回来了?这就不知道了。

还没上学的那一年,我过生日,吃早饭时,父母逗我说,今天你过生,想要什么?我马上大声地回答,吃白米饭!父母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。

沉默了一下,父亲才对母亲说,今天就让他吃一顿吧。母亲点了点头,然后问我:“崽,你能吃几碗?”我双手一伸,高兴地大喊:“我要吃很多,吃一百碗!”父母立即大笑起来。我只知道白米饭好吃,一百碗不知是多少?反正是很多很多吧!

父亲出工去了,我很高兴,一刻不停地跟着母亲。房间的床头放着两只大土瓷坛子,分别装着米和干薯米。

母亲揭开米坛盖,用半升筒量满米,倒入淘米盆中,放下筒,迟疑了一下,然后揭开干薯米坛盖,抓了一把薯米,握着,紧紧地握着,犹豫了好久,忽然像下了决心一样,毅然决然地把手松开,放下了薯米,盖上薯米坛盖,又从米坛子里量了些米出来,才盖好米坛子!

世界上最美好的香味,莫过于白米饭的清香了。蒸在炭火上的白米饭香气从锅盖的边缘喷散而出,弥漫在屋内,不,是弥漫在我们整个院子里,整个生产队里!

母亲去自留地菜园里忙去了,临走时交代我,等饭锅冒气了,封好火炉,饭锅气冒完了,然后才能吃饭的,叫我守着,摘点菜回来炒好菜再吃。

我看着锅冒气,不时用手按在锅盖上试温度,双手烫得通红。等待是一件很难过的事!不知过了多久,母亲还没有回来,我就自己拿碗筷,掀开锅盖装饭吃了。

长到这么大,唯有这顿白米饭是我一生中感觉最好吃的,也一生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了。没有菜,吃光饭,狼吞虎咽,尽管饭还烫口,但这种清香甘甜怎能让我停得下嘴?

母亲回来的时候,我叉开腿,坐在门槛上,倚着门框,一动也不动,因为肚子胀,太胀了,有点痛,只好用手抚着肚子。

母亲从我的腿上迈过,进屋揭开锅盖,然后在碗柜里看了看,马上问我:“你吃了?”我说吃饱了。母亲又问我:“都吃完了?”我想了想,然后才慢慢地回答:“都吃完了!”母亲看了看我,用疑惑的口吻问我:“是你一个人吃,还是和别人吃?”因为我以前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和小伙伴们分享的,因此母亲才这么问。“就我一个人吃的啊。”我低声地回答。

母亲立刻暴怒起来,跑到柴火灶边,拣了根竹枝,对我抖了抖,问:“是不是你一个人吃了?”我说是。母亲的竹枝无情地抽打在我的身上、手臂上、腿上,边抽边问。我强忍着疼痛,不回答,裸露的地方抽出了一条条血印,倔强的我不哭,不动,任凭她抽打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……

发泄完怒气的母亲停了,看着我身上一条条抽出来的血痕,终是不忍,丢开竹枝,伸手搂着我,在我耳边说:“崽,今天是你生日,我不该打你的,只是我不相信。我也想让你弟弟妹妹们吃点,打了那么多米,想不到你竟然能全吃了!”

不知为什么,我突地觉得心好酸,泪水不争气地奔涌而出。我对着母亲说:“妈,我还想晚上吃白米饭,我盛了一菜碗藏在碗柜的角落里。”

母亲松开我,拉开柜门,把那碗饭端出来,小心地放在桌子上,那是一菜碗带尖的纯米饭,白白的,还在散发着热气,透着清香。看着,看着,母亲转过身,把我搂在怀里。我们的泪水融在一起,顺脸颊流下,母亲哽咽着,在我耳边轻轻地说:“崽,以后我们会让你天天吃白米饭的……”

晚餐,我吃的是中午留着的白米饭,但我看到敞开盖的锅里煮的全是薯米,没有一粒米!

在物资丰盛的今天,我们对食物的索取已不再是单纯的饱肚,而是渗入了艺术,饮食不是活命,而是一种文化了。

我想说的是,上辈人还在,他们尝遍了苦,经历了数不清的难!当他们还在贫瘠的农村生活,咬着坚韧的萝卜干,夹着一粒粒豆酱或用过了安全期的腐乳伴饭吃时,当他们和你们一起吃饭时,当他们把掉在桌子上的饭菜用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送入嘴里时,朋友,请不要怪罪他们有辱斯文,请别怪罪他们不懂艺术,不懂文化!你们的所谓艺术,是他们努力着慢慢地创造出来的。你可以晒你的朋友圈,但请尊重他们,理解他们——我们的上一辈人!

好好地生活吧,请爱惜粮食!

文章来源:http://www.ldnews.cn/wtyy/loudiyouth/201912/618051.shtml